各位法师!各位同学!本人此次十载归来,湖山与师友俱各无恙,心里已经非常高兴。灵峰寺我以前也住过几个月,可是朝夕相共的只有三两个人。现在办了佛学院,弦诵之声洋洋盈耳,这就杭州的佛教界说,是一个良好的进步的现象,所以本人更觉畅快。刚才院长会觉法师要本人向各位同学讲几句话,就不揣冒昧答应了。不过才答应就登台,实在没有很好的贡献,急忙中想起了南宋灵隐寺住持瞎堂慧远禅师的一首词:
来往烟波,十年自号西湖长。秋风五雨,吹出芦花港。得意高歌,夜静声初朗。无人赏,自家拍掌,唱彻千山响。
瞎堂慧远禅师是佛果圆悟的高足,也就是济颠僧的师父。初住苏州虎丘,天台国清等处,后奉诏住灵隐。孝宗乾道年间入对内廷,有“愿陛下早复中原”之语,可见是一个热心肠和尚。他的法语,集成广录四卷,收于续藏。可是这一首词并不在内,是我以前翻丛书发见的,见于何书,现在也想不起来了。就这首词的字面上看,可以说是“语语警句”。而意境的高超,可用“清绝”两个字称赞他。我们读了,真有四顾苍茫,遗世独立之慨。实在是词中的上乘。不过我又感觉到,此词非“见道”人不能作。就这个观点上看这首词,又可以说是“语语从自心流出”,“语重心长”,又实在值得我们细心体会的。
头上两句叙他与西湖的关系,第三、第四句叙当时的景物,而现在就是这个时节。我们闭目一想,西溪的芦花、正在摇摆他的斑斑皓首,迎着瑟瑟的秋风,荡漾着白蒙蒙一片“秋雪”(西溪有秋雪庵)。人们都因此感到凉意侵肤血,警戒有玄冬的将至。朋友们给我们的信上,也都写着“秋风多厉,诸维珍摄”的客套话。各位同学再想想,这不也就是说明了佛教的现状。佛教在这种状态下面,而我们和他发生了这么久的关系,究竟作何感想呢?悲伤,痛哭,或者找温暖的地方去吗?慧远禅师却不要我们那样的做,要我们“得意高歌”。
“得意高歌”四个字是这一首词的眼,也就是我们学佛的人人所应该用力的地方。提起“得意”,我又想到孔子说的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”两句话。程子解释道:“为己,欲得之于己也;为人,欲见知于人也”。这样讲法我以为还是隔靴搔痒。所谓“学者为己”,应该解释为:学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大事。也就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大事才学。什么是自己的切身大事呢?我们的眼睛能见青黄赤白,耳朵能分清浊高低,肚子饿了要吃饭,疲倦了要睡觉,为什么的呢?怎么会的呢?春至百花开,秋来黄叶落,还有风云雷雨,日月星辰,以及广大无垠的宇宙究竟与我有什么关系?关系在何处?否则我又何以能见到他?秦皇汉武,不可一世的人物去了,去得无影无踪。秦桧张邦昌,遗臭万年的家伙也去了,去得无影无踪。而我自己由婴孩而成童,而青年,壮年,而老,而也要去,去得无影无踪。这又为什么?怎么样的?还有像这样的许多许多,无一不是我们自己切身的大问题,要不要解决?如果不要解决,懵懵懂懂过一生,像猪狗一样,与草木同朽腐,那又何以称之为人?否则又从何处解决起?想到此地,真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,没办法停得住脚。又好像身上生了碗大的疗疮,时时刻刻叫唤着。所以释迦牟尼舍弃了王位,丢弃了妻儿出家,去追求彻底解决这许多问题的道理与方法。后来他说:“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”。所谓大事因缘,即开示悟入佛之知见,其实就是这一回事,要人家赤裸裸地,打开心胸,认识自己,还他一个所以然的道理出来。这样子求学,才可以说是“为己之学”,才是“发菩提收”。
蚂蚁上了热锅,非拼命奔驰,找到生路不可。身上生了碗大的疗疮,把一切身外的统统丢弃了,一心一意护念着疼痛,期望着医生。这个叫做“欲罢不能。”所以我觉得各位同学如果发了上面所说的“菩提心”,一定会把恭敬利养、毁誉荣辱、苦乐劳逸等等念头丢在脑后的。老实说,就是弘法利生,乃至成佛作祖的念头,也要把它暂时抛开。为什么呢?那我先要问大家,蚂蚁在热锅上奔驰的时候,是否有时间容许他想到离了热锅以后和同伴们诉苦的事情?疗疮疼痛得要命的时候,是否还会让他考虑请朋友们吃饭的安排?决不会的,因为救命要紧。那末我要大家把弘法利生,乃至成佛作祖的这念头暂时丢掉,非惟不是荒谬的论调,而且还是最重要的事情。宗门大德教人家用功,有“魔来亦打,佛来亦打”一语。这个在普通人看起来,打魔固不妨,连佛也打在一起,使魔佛不分,实在荒唐,何况又自称是佛弟子!实则宗门大德说这句话的意思,就是要人家认清楚“学佛是自家切身大事”。学佛既然是自家的切身大事,与魔固不相干,与佛又何尝有什么交涉?要他们来何用?所以说“打”。佛既然可以“打”,弘法利生、成佛作祖的念头当然可以暂时丢开。这个叫做“脚跟点地”,“大死一番”。
宗门大德又说:非大死不能大活。这也是的确的。颜回用功到“欲罢不能”,所以才能“如有所立,卓尔”。蚂蚁在热锅上奔驰,总可以走到热锅的边缘。俗语也有“皇天不负苦心人”一句话。其实能够这样发心,已经是入了佛门,所谓初发心时,便入佛地。又如所谓狮子儿生下来,即能据地咆哮,都是指这回事说的。那末我们学佛如能以此下手,一定会开拓我们自己的“万古心胸”,与诸佛“一鼻孔出气”。这就是慧远禅师所说的“得意”,亦即题目的“自得”。得意者纵横自在,无施不可。如像蚂蚁从热锅上跑下来,到处都是仙境。又好像疗疮好了的人,依旧可以酒食征逐。俗话说“有病方知健是仙。”如仙之健,称之为大活。大活的人开口闭口,横说竖说,都是佛法。自然高歌震古今,浩唱入云衢了。
照这样讲起来,大死一番,而又大活的人,的确可以称得起大善知识,荷得起如来家业,应该受千万人的亲近供养了。可是慧远禅师在“得意高歌,夜静声初朗”两句下面,又幽默似地安着“无人赏”三个字,使人啼笑皆非。究竟又是什么道理?其实我们再把佛教的现状仔细看看,三个字简直是为现代佛教写出的。因为谈到赏识,必有知音。当今之世,几百千万佛教信徒,究竟谁是“此事”的知音?不妨把佛教现状分析分析。
先看出家的同道吧。十之七八是赖佛逃生。吃了佛的饭,穿了佛的衣,天天做佛的事,讲佛的话,可是根本对于佛法没有信仰。岂惟没有信仰而已,简直没有兴趣。你向他提到佛法,他就对你指东划西。问他为什么出家?坦白的人,告诉你是“生活”两字。所以丛林小庙都是他们的衣食饭碗,生活的地盘。掌柜的自然花天酒地,无所不为。没有地盘的也一样偷鸡摸狗,摇尾乞怜。对这许多人讲切身大事,向你动动白眼的已经是算客气的了,怎会赏识?
此外有少数比较老实的人,晓得通常所谓“了生死”这一回事。为怕死后的堕落,整天照顾着死死死,死以外的事情他们是不管的,一般人都称之为“老修心”。对老修心讲切身大事,他会发起无明火,提起门闩打你出去。因为认为像他那样才是“脚跟点地”,才能解决切身大事。我则以为这班老修心的了生死,和道士的求长生不老差不多。这班和尚简直是道士。道士和尚从来讲不拢的,怎会赏识?
话又要讲到有知识的头上来,我想先从我国过去教育的失败说起。我国的新教育制度推行了三四十年。到现在大家一致承认没有收到多大效果。有的人甚至以目前社会腐败的原因,归罪于过去之主持教育者,这当然是不对的。我们说句公道话,新教育制度之所以产生,实由于旧教育制度,科举私塾制度的不良。不良的原因有三:l、不明教育原理,2、不知学术源流,3、不识时代环境。是以在旧教育制度下面,再不能造就“修齐治平”的英才,新教育制度乃起而代之。新教育制度大都从外国学来的,一方面又因为时代潮流的不断冲激,不免病急乱投医,一味把我们不知道的技术知识拼命向学生口里塞,而把主要的中心思想忘掉了。也就是说,他们只教人家吃饭赚钱,乃至治国平天下的知识或技术,而没有教人家自己做人的道理。所以现在社会上会找饭吃,会赚钱的人很多,而真正做像一个人的人反不多见。就有,也是他的天性本来好,而非由于教育的熏陶。这就是我国过去的教育失败之处。拿这个观点来看佛教知识界中之新旧的“诤”,似乎有多少相似之处。所以要在此中找知音也不多。当然中国佛教的命运,我们是寄希望于新僧的。
讲完出家的同道,再谈在家的“护法”。其实顾名思义,既称护法,应先知孰者是法,孰者非法。法与非法分别得清楚,然后才谈得上护。否则牛鬼蛇神也去护持他,那“法”只有愈护愈糟,不会好起来的。目前佛教界有许多护法,真有这种现象。这有几种原因:1、信佛的太太小姐们大都是感情用事。拜了师父,不管师父的德学究竟如何,总是师父好。而布施出钱的是她们,拉拢她们的又多。久而久之,她们忘记了自己的学佛并未进门,居然有所主张起来。足以真正要建立法幢,反得不到她们的青睐。2、富商大贾,达官贵人们,酒酣耳热之余,偶然羡慕起山林的“清福”来。带着金钱和势力,大摇大摆走进山门。和尚们当然请上坐,泡好茶,欢迎之至,临走远送他们几本佛经结结缘。他们带回去,在声色货利之暇,偶尔翻翻,觉得蛮有味道。遇着法师们谈谈,法师们当然只有恭维,外加上各方面有事要求托他们,于是他们就成了“护法长者”,“信心居士”了。这样的“机缘”,又替少数“野心家”(广州某居士用语)开了一条“终南捷径”,锣鼓也就响起来了,有许多大德反受他们的凌辱,实非佛教前途之福。不过这也只好怪佛门大德的领导无方。3、若干有学问的大居士,因为本来学植很深,一入佛门,造诣非常深奥,确可佩服,无可非议。惟大多数总喜欢把自己的学问和一般和尚比较,显显他们的高明。于是以轻视和尚的心思去研究佛法也略带轻忽之意,纵使遍阅三藏,着作等身,仍不免“一知半解”,尤其以有考据癖者为甚。社会上的人士,因他们本有学问和地位,人也是一本正经的,就以他们的是非为是非,而正法反少人理睬。所以“大事因缘”要希望一般护法们的信受赏识,“戛戛乎其难哉”!
“难难难,十担油麻树上摊”。庞居士用这句话慨叹见道之难。我现在则用来慨叹赏识大事因缘者之难遇。所以许多有为的僧青年,毅然决然,改装还俗,有的甚至和佛教绝缘。已故的满智法师就是这样做的。他没有还俗以前,我在四川嘉定遇到他,劝他不要操之太急。他向我诉说了许多许多。他虽不见得明白“此事”,我也只能寄以无限的同情。他还俗不到一年就死了,现在回想起来,也不禁感慨系之。但慧远禅师训示我们说:真正学佛的人遇到这种难关,非但不宜神经过敏,自寻烦恼,还要鼓起勇气来,“自家拍掌”。因为人家不能赏识,自己总能赏识自己的。假定因人家不能赏识就退失了自己的信心,那么你的勇往直前追求“此事”,不是为自己的“理得心安”,而是为了要人家赏识。如要人家赏识而追求“此事”,根本是“缘木求鱼”、“水中捞月”,算不得菩提心,算不得为己之学。其实真有所得的人,决不因无人赏识而消极灰心的。相反地,他只有愈加凿深他的悲怀,扩大他的心量。譬如一个高明的医生去医一个疯人,疯人定要骂他打他,甚至用刀剑逼逐他。这时的医生难道就不相信自己的医术,丢了药囊开步向后转,或者仇视疯人,发誓不再医他?这样子的医生,恐怕是不会有的,否则他就不是高明的医生。各位同学!这是千真万确的事,值得我们竖起脊梁,追求到底的。但能得意,自会高歌,即使无人赏识,而曲调将愈唱愈高,震撼三千大干世界。因为这事是天下第一等事,这种人是天下第一等人。没有他,天会倒下来,地会沉下去,岂惟“千山响应”而已。以此而言“弘法利生”,以此而言“为人”,岂不大哉!
未了再说-—说与道德的关系。最近熊十力先生在四川五通桥黄海化学社主办哲学研究部,其八月望日的开学讲词中有云:
“人类”一切道德行为,皆发于吾人内在固有之真源,,(此真源即所谓本体。但以其主乎吾身而言,则名之曰心。以之别于私欲,则曰本心。易之乾卦,则谓之仁,亦谓之知,、孟子阳明谓之良知。宋儒谓之天理,新论谓之性智)道德律之异乎法律,即法律纯依人与人之关系而制定,是从外面立的约束。道德律,则纯由自我最高无上之抉择力,随其所感通,而应之自然有则。道德律恒不受个体生存的条件之限制(如杀身成仁之类),、由其发自真源,自超脱小己之私也。
熊先生的思想系统,本人并不赞成,以前曾作“评熊十力所着书”一长文评之,最近或将更为文驳之,此不谈。不过这几句话是非常正确的。所谓“真源”,即前所说的“脚跟下大事”。讲到此地又想起了朱熹的一首诗:
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源头活水亦即真源。所以称之为“活”为“真”者,因其剿绝依傍,纯从自家心田流出故无枯竭、腐化之患,故能“清”。清即道德的表现。所以一个人,一个佛教徒,就算是年高德劭,被一般人尊敬为行持最好,道德最高的大德,假使不能开发自家的真源,站稳脚跟,纵在外表上装得非常之像,也做了许多有为功德,实际还是假的。结果是自救不了,自害害人。那么我们在这个国难未已、教难未舒的动荡时代,提倡道德以谋补亡羊之牢,究应何去何从,自然知所抉择了。
三十五年(1 946年)1 0月26日迫记于灵隐寺。
(原载《海潮音》第28卷第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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