强烈而灼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,走在通往法门寺的路上,一街两行蓬着伞布的路面走得我脚底发烫。尽管这样燥热的天气,可仍然无法阻挡这颗朝圣的心。不知是谁在远方向我频频发射信号召唤着我的到来?好像有个巨大的磁场,摆顺了我身体的磁力线,牵引着我要向它走来。
向左转一个弯,一座高大的三道门、牌坊式样建筑耸入眼帘,上面题写的“皇帝佛国”四个金字熠熠生辉。从它第一次跳入我的眼帘,我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北宋徽宗皇帝赵佶的御笔亲书,他的瘦金体在此处显得格外耀眼、秀气。
越发靠近了,可我两腿像灌了铅一样不能走快,甚至不敢直视前方,两眼不停地向四处瞟望:干净而宽敞的街道两行,茂密而翠绿的树木轻轻拨弄着发髻,仿佛向远方的客人招手致意;道路两边开设的佛光店阁独自默诵着经文,无疑是在惠播佛门圣地的理念;再者是三三两两的青年,一边迈着慵懒的步伐,一边打着手机,其余的是一些身着灰白色僧衣的蓄发师傅,他们挎着棕黄色的行囊,步履均匀地向寺院的正门走去……
这时,我和母亲已从山门跨入十多步了,只见一座高高矗立的宝塔挺身于古式寺门之后,法门寺这座古老悠久、享誉千年的佛门圣地就展现在了我的跟前。我的腿止住了,抽筋似的告诉自己,向往的圣地已经到了。我尽量按捺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的小心脏,头脑中禁不住联想到一千多年前皇帝亲迎佛骨的盛事,仿佛又回到了鼎盛辉煌的大唐王朝,早已忘记半空吹拂的和风以及耳畔响起的钟声……
渴求朝拜的心是那样的激动,可再好的词语表达未免被佛门视为俗物。我试图恢复内心的宁静来坦然面对传说中的真身舍利。我知道跨进这道门,将会与佛的气息近在一指之间。
当从左边这道无相门进入时,我发现门里门外所见之情形截然两重天:门外熙熙攘攘的街市叫卖声、少男少女匆匆忙于自拍留念的自我陶醉声,与门内清气扑鼻的檀香味、世间极乐清音的诵经声俨然不在一个频道,空门之清静与市井之喧嚣显得格格不入,恍如不在一个世界。对于皈依佛门的弟子而言,这里绝对是一座掩映于繁华都市的世外桃源,一方清修禅悟的佛国净土。
这时,一座雄奇壮观的十三层宝塔终于矗立在了我的眼前。可我这会却稍有沉思,我知道十三在佛教象征一个圆满,从它一扑入我的眼前,我已料到它必定有非同寻常的身世。
好一座八面玲珑、仪态万方的宝塔!无论怎么看,都是百看不厌;无论怎么看,都是气度不凡。细看才知,塔身按八卦之乾、艮、巽、坤等方位分为八面,南面塔门上刻“真身宝塔”四字匾额。从第二层往上,塔体分别叠涩出檐,到十三层以八角形圆盖封顶。史载,明穆宗隆庆三年,受地震影响,东汉末年所建古塔已被震毁。明万历七年重建,到清顺治十一年又因地震而出现塔体倾斜,1981年宝塔再次倒塌,六年后重新修建,这便是如今所见之塔。
重建后的宝塔恢复了古塔地震前的原貌,完全仿照东汉年间风格设计建造,外观看是一座八面楼阁式塔,各层盖铜瓦,转角处设斗拱,飞檐翘角下挂铜铃,古色古香,风采依旧。站在塔下,尽管塔身的砖瓦正被风吹日晒、霜打雨拍而日渐侵蚀,几经倒塌之间,又几度修缮,朝代的更迭让它随着时代的变化也常演常新,却唯有佛法的定力能让它原地守护灵骨长达千年。古雍州大地的刀光剑影,从未停止过鼓角争鸣的厮杀,可这些好像都与其无关,它始终是一副闭目凝神的入定状态,独守于苍凉的周原上,摒弃尘世的一切纷争,只为了心中的那份执着和本真。
可以想象,在悠悠的岁月长河里,它早已变得疲惫不堪,可它仍要原地站立修持。日月的光辉撒满了它的全身,夜空的繁星涌入了它的胸怀,四季变幻的风给它刻上了岁月的指纹,时间的煮雨为它镶上了春秋的刀痕……它像一位载着经卷的骆驼,驰骋于浩瀚漫长的修行之路,它坚守的信念不仅仅靠的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,更是因为心中有一盏照亮大千世界的灯。它不是剃度沙门的僧人,却委身于佛门长达千年。它用浮屠的身躯为佛骨舍利的供奉营造举世瞩目的光环,它用砖瓦的护持充当着铜墙铁壁的伽蓝……
朝代更迭了一代又一代,战火熄灭了一次又一次。今日的扶风大地早已不是古时的雍州、凤翔府,唯有宝塔身上的铜铃依然回响着扶风大地千年流转的历史长歌,激荡着佛门亘古不变的极乐清音。我只觉得耳边的风,呼呼地……
游人来此,无外乎想一览佛指舍利之眼福,冀望从中沾点智慧、吉祥。于是,免不了要下地宫一睹圣物。诚然,法门寺的确因安置佛祖释迦牟尼指骨舍利,而成为古代著名的佛门圣地之一,尤其是1978年4月,两千余件大唐皇室国宝簇拥着举世无双的佛指舍利横空出世,法门寺一夜之间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。
公元前6至5世纪,佛教创立,佛祖释迦牟尼涅槃后,遗体火化结成舍利。公元前3世纪,阿育王统一印度后,为弘扬佛法,将佛骨舍利分为八万四千份,分送世界各国建塔供奉,其中一节佛指舍利就安奉在法门寺,而法门寺也正是建造于佛教盛行的北魏时期。
公元558年,北魏皇帝拓跋育进行大规模扩建,并开创了首次开塔瞻礼舍利的先河。隋文帝开皇三年(公元583年),将原称“阿育王寺”改叫“成实道场”,仁寿二年(公元602年)右内史李敏二次开塔瞻礼。唐高祖李渊武德七年(公元625年)敕建,改名“法门寺”。到了鼎盛的大唐时期,先后有高宗、武后、中宗、肃宗、德宗、宪宗、懿宗和僖宗八位皇帝六迎二送供养佛指舍利。每次迎送声势之浩大,朝野轰动,皇帝顶礼膜拜,等级之高,绝无仅有。史载“三十年一开,则岁丰人和”。咸通十五年(公元874年)正月初四,唐僖宗最后一次送还佛骨时,按照佛教礼仪,将佛指舍利及数千件稀世珍宝一同封入塔下地宫,用唐密曼荼罗结坛供养。直到1987年,在地下沉睡了1113年的佛骨舍利才得以面世。
从放大的摄影资料得知,地宫珍藏有四枚佛骨舍利:第一枚藏在后室的八重宝函内,第二枚藏在中室汉白玉双檐灵帐之中,第三枚藏在后室秘龛五重宝函的白玉棺内,第四枚舍利藏在前室彩塔绘菩萨阿育王塔内。经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等人鉴定,其中第三枚是佛祖的真身指骨,其余三枚为影骨,是大唐皇帝为保护真骨而命人仿制的。
走进地宫,四处弥漫的清香充溢着每一个拜谒参观的游人的全身,一曲“南无阿弥陀佛”萦绕在地宫半空,不时向游人的耳边飘来。此处没有人大声喧哗,也没有人嬉嬉闹闹,唯有燃起的檀香在地宫的每个角度徘徊游走,无论每个参观者身上散发着何种味道,只要一入其境,立即都杳然无踪了,只有礼佛的淡雅清香给人以头脑和眼界焕然一新之感。
地宫之清静仿佛要把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喧嚣统统隔绝。我知道,这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默默念诵的只有一句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或许人们开始一进入这片庄园尚且还带着各自的私心杂念,企图能在顿首膜拜之余得以佛祖的智慧之光。然而,进入此境时,身心浑然不知已被悄然涤荡。与其说这是给心灵以澄澈净化,不如说是佛法的光芒让人醍醐灌顶。在佛门看来,人的私欲不过是禅僧杯中的茶垢,只有不断澄澈净化,才能了然彻悟。毕竟,普照万物的佛光是无限光明的,无生无灭的佛法又是无限广博的,而人在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之一粟。
也许,站在真身舍利跟前的我们,根本看不出它的伟大神圣之处,只觉得它俨然是一尊摆放的、供人参观的圣物,与千年前大唐上下举国迎请的盛况根本不能同日而语。可是谁又能想到,仅此一节指骨舍利,就足以璀璨了整个大唐。它不是李太白口中瑰丽的诗歌,也不是李龟年手中销魂的乐曲,可它却风靡了一个国度,牵动了一个王朝。
这时,我的头脑却联想到了韩愈,一个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伟大诗人。元和十四年(公元819年)正月,又到了每隔三十年迎请佛骨的时候了,此时朝野上下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宪宗皇帝的一边,积极参与迎请佛骨舍利的盛事。从京城长安到法门寺相隔两百多里,其间车马供应昼夜不绝,皇家御林军仪仗队旌旗蔽日,鼓乐鼎沸,沿途两行百姓叩首相迎,天子于城门顶礼迎迓,百官则沿街大礼参拜。
可是,忠心耿耿的刑部侍郎韩愈这时却处心积虑、寝食难安,欲以“知先王之道,推阐圣明,以救斯弊”,忧国忧民之心使他连夜写下《论佛骨表》一文,上表天子。万万没想到的是,此表一奏,竟然触犯龙颜,圣上要治他于死罪,幸得大臣求情免于死罪,才被贬为潮州刺史。《新唐书·韩愈传》详细记载了此事:“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,三日,乃送佛祠。王公士人奔走膜呗,至为夷法,灼体肤,委珍贝,腾沓系路。愈闻恶之,乃上表。表入,帝大怒,持示宰相,将抵以死。裴度、崔群曰:‘愈言讦牾,罪之诚宜,然非内怀至忠,安能及此?愿少宽假,以来谏争。’帝曰:‘愈言我奉佛太过,犹可容;至谓东汉奉佛以后,天子咸夭促,言何乖剌邪?愈,人臣,狂妄敢尔,固不可赦’。于是中外骇惧,虽戚里诸贵,,亦为愈言,乃贬潮州刺史。”
稳坐朝堂之上的君王,怒气未消;骑马奔劳在秦岭脚下的韩愈,忧心忡忡。他难道是为了一己之利而冒死进谏?肯定不是。
可历史总是那样的故弄玄虚,有些时候让人难以捉摸。早上上朝还是朝中重臣的他,下午就被革职贬谪。不知是历史开了韩愈一个玩笑,还是韩愈开了历史一个玩笑?后来苏轼在《韩文公庙碑》一文写道:“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。”一个敢于说“不”,敢于在满朝吹捧声中标新立异而被视为异类的韩愈,在元和十四年正月那场声势浩大的迎请佛骨声中,冒天下之大不韪,在九死一生中终于长吁了一口气。或许耿直的他一生都未能想通这个原因,只因为说了句不该说的话,他成了历史上空一抹挥之不去的愁云,我为他的直言进谏鸣不平。
但不论怎么说,佛祖总是慈悲的,他也是无辜的。
在通往合十舍利塔的途中,有一条全长1230米的佛光大道,大道两侧每隔几米便有一尊菩萨塑像,在照得人发晕的阳光下边走边拜的我们,俨然一副苦行僧的模样。我不敢想象,倘若那些虔诚的藏族信众来到这里,一步一顶礼,恐怕额头要磕出血了。我仿佛觉得,他们在用身体的语言,表达着佛祖成道的历程。
在佛光大道中间穿行,两侧的菩萨明明向我们昭示着,佛既在寺院之中,也在我们的心里。你来,他就在这里,你走,他潜入你的心里。
虽说合十舍利塔就在不远处,可是走起来才知路途的遥远。行走在这段路上,何尝不像是人生的旅途,如果对前进的道路有坚忍不拔的信心和目标,那么再远的路途、再重的责任,我们觉得此行的付出也是值得的。人往往是在确定了目标之后,才有了生活的勇气和毅力,然而生活的艰难与平坦,在于个人走的路是直线还是曲线。
走到快到跟前时,举头仰望造型如同双手合十的合十舍利塔,像一尊闭目参禅的高僧,在绽放的莲花池跟前,为前来参观的游人讲经说法。此时,太阳已转到西方,太阳匿身于舍利塔之后,发射出万丈光芒,给塔身背后镶嵌了一个偌大的光环,这光环普照着每一个生灵。向东望去,真身宝塔恰是太阳升起的地方,而合十舍利塔又是太阳降落之处,二塔遥相以望,交相辉映。一个位列东南,一个栖身西北,都在日月的东升西落中,揭示了一个生命个体的轮回往复。
《道德经》第七十九章写道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”老子认为,天道至公至平,无亲无疏,对万物众生皆一视同仁,没有偏私。天道本性自然,既不无故加福于人,也不会无故加罪于人。天道常在人们不知不覚中,默默地帮助、护佑有善德之人。《周易》也说: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”可以看到,佛与道都在“善”这一点上不谋而合、同频共振。
佛陀、菩萨常常被当作慈悲的象征,我们拜佛总想让心中装着一尊佛,却往往不能善始善终坚持把“善”永远装进心里。殊不知,佛就是大善的化身。和谐社会需要“善”,美丽中国需要“善”,人的一生更需要“善”,唯有善德之人,才能得到天道的助佑。
这时候,我心中所有的私心杂念都几乎归零了,只觉得天地之间有一种极其美妙的声音频频响于耳畔,好似树上的鸟鸣、车辆驰往的噪音、吹弹打奏的乐音都不复存在了,只凝结为一种空门之音。在经声竹韵的禅院,面对晨钟暮鼓、修持禅定的空门之音,能使人心趋于宁静,远离尘寰。恐怕也唯有这一种声音,能让浮躁的内心静听汩汩之山泉,感悟生命之永恒。
其实,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方向往的圣地法门,只是,我们的内心被太多的灰尘所填充,最后连我们自己都忘记了它的存在。当内心在一念之间为善时,我们的心里就藏着一尊佛,不管是否皈依三宝、吃斋诵经,都不大重要了,重要的是人与佛的差别只在于“善”与“不善”之间。
总算如愿以偿完成了来此的初衷。我只觉得,人在法门中,而法门也在人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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