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条牛犊,从我记事起,印象中妈妈总是流泪。
妈妈还很年轻,可是身体很单薄。干起活来比不上别家的牛,为此妈妈没少挨主人的打。
妈妈特别疼我,睡觉时总把我揽在脖子下,用她温暖的脸轻轻地摩擦我的脸,我喜欢妈妈身上暖烘烘的气息。世界上最疼我,对我最好的,我最离不开的,是我的妈妈!
曾经对于这个世界,我非常好奇,可是妈妈常流着泪对我说:“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,是属于人类的,他们对我们很无情,我们要尽量顺从他们,才能保护自己。”
可是我仍然很好奇,并且常常惹祸。每次惹祸,都会连累妈妈受苦,和伤心。
我渴望有一个伴儿,好和他一起玩。可是,去年好不容易阿黄家的牛妈妈生了一只小犊,但生下不久,就跌进水沟里淹死了。现在我只有跟阿黄玩。阿黄是一只狗,他身上的毛有一块没一块的,很难看,他家的主人也不喜欢他。
隔壁家门口常有很多小孩,他们放学后,就把书包放在一旁,在那里跳房子、踢毽子、跳绳。我多么希望加入到他们里面,他们玩得多么开心!
有一次,他们跳房子时我淘气地闯了进去,结果被他们赶了出来。甚至有一个小男孩不知轻重地,用石头把我的脑袋打了一个大包。
我哭着跑回牛棚,妈妈心疼得直掉泪。只要我在外闯祸受了伤,妈妈总是用她柔软湿润的舌头,舐着我的伤口。在妈妈身边,再痛我也不觉得痛了。
妈妈满怀忧伤、内疚地说:“孩子,听妈妈的话,别去惹他们,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,我们不能跟他们一样。妈妈没用,保护不了你,只有靠你自己小心一点了。”
后来他们玩耍时,我就站得远远地,看着他们。可是我常常忘记,自己是一只牛犊,跟他们不一样。
阿黄常常来找我玩,可是路上常有一条凶恶的大黑狗,一看到他就拦住他咬。阿黄走路一瘸一拐地,他的腿就是被那只狗咬折的。
我家的主人是个很凶的家伙,我很怕他,只要他走过来,我就躲在妈妈的身后。可是妈妈也很怕他。
有一回,是个热得闭气的夏天,他牵着妈妈去稻场碾谷。由于一连几天妈妈干的活都很重,而且又没时间放草,早上他只给妈妈割来一点点青草,就被牵来干活,加上又有我吃奶,所以妈妈实在没有力气。妈妈拉着沉重的石滚,走得很慢,那个凶狠的家伙大声地咒骂妈妈。到后来,还用鞭子狠很地抽打着妈妈。妈妈喘着粗气,拼命地拉,拼命地转,又渴又饿又累,晕晕乎乎,几次差点把石滚拉出了场外。到后来妈妈实在走不动,后脚差点被石滚压到。可是那家伙根本不管这些,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妈妈会又渴又饿又累,好象妈妈只会偷懒似的。
因为天热拉稀,妈妈忍不住把稀便拉在稻谷上面,这时那家伙扔掉鞭子,找来一根木棒,象疯子一样往妈妈身上打,一边打一边骂。妈妈眼泪都流干了,力气用尽了,只有咬着牙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任凭他打。我在一旁,全身的血往上涌,几次想冲上来,用还没完全长出的犄角去顶那家伙,可是看到他手上的木棒,我又退缩了。我气得站立不稳,只有悲愤地仰天长鸣......
——为什么? 为什么?!!
尽管我早就尝够了各种辛酸,可是这种无情残酷的场面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,而且还是发生在我最爱的妈妈身上! 那个场面,被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!......
从此,我不再那么好奇、和淘气。
我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,它是那么难忘! 我的主人虽然凶狠,可他的儿子老三却对我们非常好。老三是个大学生,去年他放暑假一直在家,他照顾我们非常仔细。晚上妈妈和我因为蚊子苍蝇太多,很难入睡,他就用蚊香给我们驱蚊;怕我们渴了,就端来一盆水放在我们身边。我非常喜欢他。
他经过我们的牛棚时,常看我笑,学我“哞--哞--”地叫。有时他从棚前径直走过去,我就大声地“哞--”一声,他听到就马上笑着折回来,抚摸着我的脸和身体。
去年因为主人的田地被水淹了,妈妈的活很少,白天老三就把我们牵到湖滩上,把妈妈的缰绳缠在头上,让我们自由地放草。而他有时坐在一旁看书,有时陪着我玩。他喜欢两手抓着我的角,和我比力气,但每次都是他输了。有时他看书时,我走到他身后,“哞--”地一叫,吓得他一跳。
这样的日子不久就过去了,因为他要到省城上学。我总是盼着他回来,但他很久都没回来。
后来,又有可怕的灾难,降临在我和妈妈身上。
一天傍晚,妈妈干了一天活,跟着主人回家,我跟在妈妈屁股后面,颠颠地走着。这时后面来了一头大牯牛,他是妈妈的对头,总是跟妈妈过不去。可能今天他受了气,一肚子气没处出,他用角把我猛地一掀,把我掀到路旁的水沟里。我惊恐失措,在水中胡乱扑腾。妈妈一见,不顾一切跳下水沟,把我顶了上来。上来后,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就用角去顶他。大牯牛见妈妈敢顶他,亮着他那粗壮的角凶猛地冲了上来。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,我又不敢上前帮助妈妈,可怜的妈妈哪里是他的对手!
他们从渠岸斗到水沟里,又从水沟斗到田里,妈妈全身是泥,边斗边跑,大牯牛紧追不舍。两家的主人也不敢上前,周围的人有的惊叫,有的喊加油,还有小孩吓得大哭,而我突然感到天要塌了,魂飞魄散,瘫倒在地上......
那天,我不知妈妈和我是怎么回家的,一点也记不起来。我只记得妈妈和我躺在牛棚里,地上到处是血,到处是血......妈妈的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了。那天晚上,妈妈把我揽在脖子下,泪水一直没有断过。我可怜的妈妈!!!
那天晚上,怎么那么的长! 那么的黑!......
此后一段时间,妈妈一直没有干活,我寸步不离地和妈妈呆在一起。
又过了一段日子,主人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。主人带着他们来到牛棚里,妈妈紧张地把我护在身后。他们围着我们看了半天,商量了半天,就走了。又过了几天,那两个陌生人又来了。这一次他们把妈妈牵到村头的马路上,接着把妈妈往路旁架着门板的拖拉机上拉。这时我和妈妈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妈妈拼命地挣扎,拼命地踢打,拼命地吼叫,我又急又怒,两眼一黑,就什么也不知道了......
等我醒过来,身边再也没有了妈妈......
这一天,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干过。后来眼泪流干了,只觉得自己身体空荡荡的,也不知道饿,也不知道困,几天都没有吃草,整天迷迷糊糊。眼睛一闭上,就梦到自己在妈妈怀里撒娇......醒来也不想哭。
妈妈! 您在哪里? ......
好几天过去了,这天晚上,我心里忽然一颤,好象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,但又不愿去想。到了下半夜,心里又猛地一颤,我忽然清醒了许多。我屏住呼吸,支起耳朵,可是什么也没有,我又闭上了眼睛。不久,我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,尽管遥远,但在黑夜里听来,是那么的清晰。
——妈妈! 是我的妈妈! 感觉告诉我。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,我的感觉越来越强——我的妈妈回来了!!!
我禁不住狂喜,仰起脖子“哞——”的一声,声音穿过沉寂、黑暗的夜空,向脚步传来的方向,飞驰而去。
“哞——”,果然,远处传来妈妈的回应,这声音是多么熟悉! 多么动听! 多么美妙! 在这绝望的夜里,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懵了。等我回过神来,妈妈已经奔到了牛棚门口。这时妈妈突地收住脚步,稍顷,纵身跳过棚口的门板,将我搂在脖子下,拼命地舔舐着我的脸、舔舐着我的眼睛、舔舐着我的嘴巴......我心里有多少话儿啊,想跟妈妈诉说,但此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紧紧地贴住妈妈的身体,紧紧地、紧紧地贴住她,生怕她又从我的身边离开了......
天很快就亮了,妈妈因极度的疲劳和亢奋,此时却沉沉地睡去。不久,棚口聚集了很多人,包括主人夫妇,他们一个个很感动的样子,年纪大的女人有的还抹着眼泪。凶狠的主人也很细心地,为妈妈擦拭着遍体的伤口,还抱来鲜嫩的水草,放在妈妈身边。他们说妈妈为了我,创造了一个奇迹,从八十里外的屠宰场逃出,其中还有十几里山路,不知道妈妈是怎样找到回家的路的,而且是在黑夜里。
由于主人的一念善心,妈妈被留了下来,我和妈妈终于能长期地在一起了。
......
可是,好景不长,又一场灾难降临了。
由于我一天天长大,主人给我上了夹板,不过还没有穿鼻。
等我有了意识,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我发现自己轻飘飘地,竟然会飞了。但我顾不上想,我只想找妈妈。念头刚起,忽然就从地头、池塘上飘过,很快就看见妈妈在牛棚里,嘶哑着一声接一声地“哞---”、“哞---”。声音是那么悲怆! 是那么凄凉! 是那么寒心!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妈妈身边,大声地呼喊着妈妈,可是妈妈好象什么也看不见,听不见。
这是怎么了?看到妈妈伤心的样子,我急得不得了,我想紧紧地贴住妈妈,可是却从妈妈的身体里面穿了过去。我大声地告诉妈妈我来了,我就在妈妈的身边,可是妈妈什么也看不见,听不见......
妈妈一天天地消瘦,每天一动也不动......
忽然有一天,老三回来了,我虽然感到一丝暖意,却没有任何冲动,我的心已经死了。我只想呆在妈妈身边,尽管妈妈不知道我的存在。
这天,老三拿来一张像,挂在棚里的墙上,点上香。我感到奇怪,看到那张像,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,从来都不曾有过。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人,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、凝重。
接着,老三对妈妈和我说:“小犊犊和妈妈听着:你们要思维,这个世间唯一就是痛苦,你们也不要怨恨。我们和你们一样,即使是人,也都生活在痛苦当中。只是我最近有幸闻到宝贵的佛法,才看到了希望。今天我也给你们授三皈依,希望你们也真心忏悔。只有依靠佛法,我们才能真正地摆脱痛苦。”
又说:“小犊犊,虽然我看不到你,但是我相信你就在妈妈身边。你要放下一切,包括放下对妈妈的眷恋,跟着我们一心念佛,求生极乐世界。你要知道,只有你自己解脱了,你才能真正地帮助妈妈,永远跟妈妈在一起,并且帮助一切和你们一样受苦的生命......”
听了他的话,我的心灵受到深深的触动,禁不住放声痛哭......许久之后,我忽然觉得遍身轻松、清凉,于是我也跟着他们,猛厉地呼唤着阿弥陀佛。
不久,我看到天边飘来朵朵彩云,阿弥陀佛手持莲花,与无量眷属前来迎接我,我情不自禁地飘了起来,举身投入莲花之中......
感谢您,老三! 再见了,妈妈! 请等着我。为了您,为了所有象我们一样苦难的生命,我一定会尽快地回来的! 一定! 一定!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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