禅宗由达摩传入中国之初,以《楞伽》印心。自四祖后,《金刚经》逐渐取代了《楞伽经》的地位,据记载,四祖道信便常劝人念“摩诃般若波罗蜜”(《指月录·道信传》)。五祖弘忍创东山法门,更普劝僧俗读诵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(见《六祖坛经·行由品》)。传至六祖惠能,与《金刚经》的因缘就更为密切了。六祖惠能依金刚般若思想,建立起完整的禅宗修证体系,内容主要体现在《六祖坛经》中。本文拟依禅宗宗宝本《坛经》,谈谈《坛经》的般若思想。
六祖惠能原为岭南一樵夫,因卖柴路过街道,听到有人念诵《金刚经》,心灵产生极大震撼(见《六祖坛经·行由品》)。从他后来见五祖时的对话来看,惠能此时显然已开了智慧,只是尚未大彻大悟而已。观其入佛因缘,实在是宿根深厚,来历不凡。 随后,惠能取得那位诵经员外的资助,辞别老母,千里迢迢来到蕲州黄梅县东禅寺,参见五祖。经过一番往返考核,五祖对这位来自边地的年轻人不得不另眼相看,于是安排他到槽厂劈柴、踏碓。八个月后,五祖即将传法退居,便让门人各做一偈,以表明自己在修证上的见地。惠能的偈颂获得五祖印可,并传其衣钵。传法时,五祖又为惠能说《金刚经》,至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惠能大彻大悟(见《六祖坛经· 行由品》)。
由此可见,从惠能发心求法到得法的整个过程,都与《金刚经》有着不解之缘。 六祖后来弘扬佛法时,总极力称赞般若法门。《坛经》云:“师升座,告大众曰:总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。”又曰:“善知识!若欲入甚深法界及般若三昧者,须修般若行,持诵《金刚般若经》,即得见性。当知此经功德无量无边,经中分明赞叹,莫能具说,此法 门是最上乘,为大智人说。”(见《六祖坛经·般若品》)。这里说持诵《金刚经》能入甚深法界,见性成佛,功德无量无边。
般若经典的核心思想是缘起性空。由能通达性空而破妄执、断烦恼、证真实。《心经》云:“无智亦无得,以无所得故,菩提萨埵,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《坛经》中六祖的得法偈:“菩提本无树,明境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”也体现了性空、无所得的思想。六祖正是因为领悟性空、无所得而契入诸法真实,得到五祖印证,并得其衣钵,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。 在性空、无所得的基础上,六祖证悟到众生与佛、烦恼与菩提并非差别对立。
《坛经》云:“善知识!凡夫即佛,烦恼即菩提。前念迷即是众生,后念悟即是佛。前念著境即烦恼,后念离境即菩提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告诉我们,众生与佛、烦恼与菩提的区别只在一念中。迷惑时是众生,觉悟后就是佛。执著时引发烦恼,离开执著后当下便是菩提。 《般若经》处处强调性空。空,是为了破除众生实有的自性执,从而远离空有、断常二边之见,契入中道实相。
《般若经》谈空,并非以空为诸法真实。事实上,落入空见比执有见更可怕,所谓“宁执有如须弥,不执空如芥子”。六祖也时常告诫我们,修道切莫落入空见。《坛经》云:“世人妙性本空,无一法可得,自性真空亦复如是。善知识!莫闻我说空,便即著空。第一莫著空,若空心静坐,即著无记空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
六祖所说的妙性本空或自性真空是绝待的,远离空有二边。假如我们著空,自然与真实不相应。 通常,人们不是著有便是落入空见。六祖在开示性空、无所得的真理时,自然也耽心人们落入空见,因而一再指出空见的过患。《坛经》云:“又有迷人,空心静坐,百无所思,自称为大,此一辈人不可与语,为邪见故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明确指出,有些人以为习禅应将心安住空境中,百无所思,实为邪见。关于空有的问题,六祖还对学人智常开示道:“不见一法存无见,大似浮云遮日面,不知一法守空知,还如太虚生闪电。此之知见瞥然生,错认何曾解方便,汝当一念自知非,自己灵光常显现。”(见《机缘品》)无论是住著有见还是空见,都会障碍我们对空性的认识。只有放弃有见和空见之后,始能契入中道实相。
般若经典,总称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》,是佛典中分量最大的一部典籍,共六百卷之巨。《般若经》的主题乃成就般若,指引众生依般若打破无明、执著、烦恼,从而超越生死,抵达涅槃彼岸。作为般若系典籍,《坛经》也非常重视般若智慧的开发,“般若品”便以阐释“摩诃般若波罗蜜多”而展开。
般若在哪里?《坛经》开卷即告诉我们:“菩提自性,本来清净,但悟此心,直了成佛。”(见《行由品》)菩提自性,是般若的不同名称。菩提不在别处,正在众生心中。五祖退居传衣钵时,开示徒众道:“世人生死事大,汝等终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,自性若迷,福何可救。汝等各自去看智慧,取自本心般若之性,各作一偈来呈吾看。”(见《行由品》)自性乃般若之性。
五祖为选择衣钵传人,让弟子们作偈表述各自体证,观其是否成就自心般若之性。 般若之性在众生心中,不从外求。因而,五祖看了神秀题写的“身是菩提树,心似明镜台,时时勤拂试,勿使惹尘埃”后,对其开示道:“无上菩提,须于言下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,不生不灭。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,万法无滞,一真一切真,万境自如如,如如之心即是真实。”(见《行由品》)也就是说,无上菩提须在明心见性中求得。而成就般若性,正是明心见性的功夫。
当年,六祖听讲《金刚经》而大彻大悟时便感慨道:“何期自性,本来清净。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。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。何期自性,本不动摇。”五祖知惠能觉悟本性,谓其曰:“不识自心,学法无益。若识自心,见自本性,即名天人师、佛。”(见《行由品》)可见,般若之性乃众生本来具足的,清净而不生不灭。众生若能证悟到这一自家宝藏,便成佛了。
众生为什么不识般若性呢?无非是因为“迷”。《坛经》曰:“善知识!菩提般若之智,世人本自有之,只缘心迷不能自悟,须假大善知识开导见性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因为迷,自心的般若性便不得显现,需要善知识的引导才能开发这一宝藏。所以,禅宗的修行很重视行脚参访、寻师问道。由于众生本自具足般若性,故众生与佛的差别只在“迷”、“悟”之间。正如《坛经》所言:“前念迷即是众生,后念悟即是佛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又言:
“不悟佛即众生,一念悟众生即佛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佛与众生,在一般人心中是天地悬隔,这里却只有一念之距。 如何识得自心般若之性呢?《坛经》云:“何名般若?般若者,唐言智慧。一切处所,一切时中,念念不愚,常行智慧,即是般若行。一念愚即般若绝,一念智即般若生。世人愚迷不见般若,口说般若,心常愚迷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般若是智慧,智慧与愚痴,犹如光明与黑暗。有光明就没有黑暗,同样,有智慧就没有愚痴。当智慧显现时,愚痴便逃得无影无踪了。
《坛经》又云:“善知识!心量广大,遍周法界。用即了了分明,应用便知一切。一切即一,一即一切,去来自由心体无滞,即是般若。一切般若智,皆从自性而生,不从外入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广大无碍的心,虽不离现前以住著为主的妄识,但并不即此妄识,而是远离了尘劳妄执,以智慧观照,念念不住于妄境,才是般若性显现的功用。
众生的自心具足般若性,同时也具足佛果的一切功德。六祖在为僧智通开示《楞伽经》要义时说:“自性具三身,发明成四智,不离见闻缘,超然登佛地。吾今为汝说,谛信永无迷,莫学驰求者,终日说菩提。”(见《机缘品》)三身、四智在般若性中本来具足,成就般若智,也就成就了三身、四智。
正因为一切有情自心具足般若性,修行自然也应于自心中修。六祖在为信众传五分法身、授无相忏悔时说:“一、戒香,即自心中无非无恶,无嫉妒无贪嗔无劫害。二、定香,即睹诸善恶境相,自心不乱。三、慧香,自心无碍,常以智慧观照自性,不造诸恶,虽修众善,心不执著,敬上念下,矜恤孤贫。四、解脱香,即自心无所攀缘,不思善不思恶,自在无碍。五、解脱知见香,自心既无攀缘善恶,不可沉空守寂。即须广学多闻,识自本心,达诸佛理,和光接物,无我无人,直至菩提,真性不易。”(见《坛经·忏悔品》)
教理中说到戒定慧的修行,总有许多外在的形式和仪规,在这里,统统汇归于心念的观照中了。 再看六祖是如何带领弟子们忏悔。《坛经》云:“善知识!各随我语一时道: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愚迷染,从前所有罪业愚迷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消灭,永不复起。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骄诳染,从前所有骄诳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消灭,永不复起。弟子等,从前念、今念及后念,念念不被嫉妒染,从前所有恶业嫉
妒等罪,悉皆忏悔,愿一时消灭,永不复起。”(见《忏悔品》)六祖率众忏悔,并非忏悔具体的罪相,而是从起心动念,从罪业的根源贪嗔痴中至诚发露忏悔。 除此而外,《坛经》所讲的皈依三宝,也非外在的住持三宝,而是众生的自性三宝。《坛经》云:“佛者,觉也;法者,正也;僧者,净也。自心皈依觉,邪迷不生,少欲知足能离财色,名两足尊。自心皈依正,念念无邪见,以无邪见故,即无人我贡高贪爱执著,名离欲尊。自心归依净,一切尘劳爱欲境界,自性皆不能染著,名众中尊。若修此行,是自归依。”(见《忏悔品》) 众生心中具足般若性,具足佛性,只因无明烦恼执著而沉沦于生死流转中。所谓修行,只是消除众生心中的无明烦恼执著,开发般若性。一旦拨云见日,悟到般若性,也就见性成佛了。
无相、无住、无念是般若法门的三大要领。在性空、无所得理念的指导下,契入诸法实相。实相,是无相的。如《金刚经》云:“实相者,即是非相”,“离一切诸相,即名诸佛”,是由认识到实相之无相,从而生起无住行。又云:“不住色生心,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。若心有住,即为非住”,“应无所住,而生其心”,则是由无住达到无念的境界。 《坛经》也以无相、无住、无念,作为禅者的修证要领。经云:“善知识!我此法门从上以来,先立无念为宗,无相为体,无住为本”。何为无相?《坛经》云:“外离一切相,名为无相。能离于相,则法体清净,此以无相为体。”
无相,是了达一切现象皆为因缘假相,通达性空无相之理体。何为无住?《坛经》云:“念念中不思前念,若前念今念后念,念念相续不断,名为系缚于诸法上。若念念不住即无缚,此是以无住为本。”无住,是于念念中保有智慧观照,不住著于尘劳妄念之上。何为无念?《坛经》云:“于诸境上心不染著曰无念。于自念上,常离诸境,不于境上生心。若只百物不思,念尽除却,一念绝即死。别处受生,是为大错。”(见《定慧品》)无念,并非什么都不接触,或什么都不想,而是在接触外境时心不染著境界,如同明镜,物来则现,物去则无。 般若的开发,是从无住、无念的修行中成就。《坛经》云:“智慧常现,不离自性,
悟此法者,即是无念。无忆无著不起诳妄,用自真如性,以智慧观照,于一切法不取不舍,即是见性成佛道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能时时具足智慧的观照,于一切尘劳境界中不取不舍,便是见性成佛。又云:“若开悟顿教,不执外修,但于自心常起正见,烦恼尘劳常不能染,即是见性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内心常起正见,不为烦恼所染,便可见性。无念的成就,正是般若的成就。《坛经》云:“善知识!悟无念法,万法尽通。悟无念法,见佛境界。悟无念法,至佛地位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这都是显示了成就无念在修证中的重要意义。《坛经》中,行思、怀让、永嘉参见六祖,因深契无住、无念之旨,而得到六祖的印证(见《机缘品》)。
日常修行中,禅宗也体现了无住的风格。对于坐禅,以往的禅者都非常注重坐相,对打坐姿式及用心都有一定之规。而《坛经》却呵斥坐相。经中记载:“有神秀弟子参访六祖。祖问:汝师何为开示?对曰:常教诲大众住心观静,长坐不卧。祖曰:住心观静,是病非禅,常坐拘身,于理何益。听吾偈曰:生来坐不卧,死去卧不坐,一具臭骨头,何为立功课!”(见《机缘品》)从般若法门的无住前提来看,禅者假如住著坐相的修行,本身就是住相。
因为道是无相,道遍一切处,自然应该从行住坐卧的一切行动中去体悟。 又如坐禅的用心方面,小乘禅观讲究从六根门头摄一而入,系心一境。而《坛经》却要求行人在坐禅时心无所住。六祖曰:“此门坐禅,元不著心,亦不著净,亦不是不动。若言著心,心原是妄,知心如幻,故无所著;若言著净,人性本净,由妄心故覆障真如,但无妄想,性自清净。起心著净,却生净妄,妄无处所,著即是妄。净无形相,却立净相。言是工夫,作此见者,障自本性。”(见《坐禅品》)这是从见性、观实相入手,以无住为方便,定即是慧,定慧一体,显然不同于小乘禅观的由定及慧。
般若法门以无相、无住、无念为修证要领,因此,对修行仪规并无一定之规,而是重视内心的观照,重视生活中的修证。打开《金刚经》,展现在我们面前的,是世尊平凡的生活。“尔时世尊,食时著衣持钵,入舍卫城乞食,于其城中次第乞已,还至本处,饭食讫,收衣钵,洗足已,敷座而坐。”看似简单,却是真正的修行之道。 《坛经》继承般若法门的修证方法,同样重视生活中的修行。《坛经》云:“世人若
修道,一切尽不妨。常见自己过,与道即相当。色类自有道,各不相妨恼。离道别觅道,终身不见道。波波度一生,到头还自懊。欲得见真道,行正即是道。自若无道心,暗行不见道。若真修道人,不见世间过;他非我不非,我非自有过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;离世觅菩提,恰如求免角。正见名出世,邪见是世间;邪正具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”(见《般若品》)道在那里?道在世间,不离世间。凡夫无智,充满妄想执著,故不见道。
倘能以智慧观照世间,自然能与道契合。 《坛经》中还有一段内容,是六祖为在家居士开示的修行法要:“心平何劳持戒,行直何用参禅,恩则孝养父母,义则上下相怜。让则尊卑和睦,忍则众恶无喧。若能钻木取火,淤泥定生红莲。苦口的是良药,逆耳必是忠言。改过必生智慧,护短心内非贤。菩提只向心觅,何劳向外求玄。听此依法修行,西方只在目前。”(见《疑问品》)所谓持戒、参禅,都可落实于生活中,并非离开生活而另有修行的方式。 对于往生西方净土,人们总是执著十万亿国土外的西方,而忽略自心的净化。有鉴于此,《坛经》提出了“心净则国土净”的思想。愚人不识自净其心,终日愿东愿西,智者则从自心入手,消除内心的不清净因素,当下便是净土,何必追求十万亿国土外的西方呢?(见《疑问品》)
纵观《坛经》的般若思想,是以性空、无所得为基础,开显般若性。一切众生心中具有般若性,只因无明、妄想、执著而不得显现。在认识到心中具有般若性的前提下,时时保持智慧的朗照。以无相、无住、无念的修证方法,明心见性,成就般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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